直探自然界中的大化眾生—我看張振宇畫展
直探自然界中的大化眾生—我看張振宇畫展
王哲雄
法國巴黎第四大學美術史與考古學博士
不同於年輕時渴望挖掘真相,追求表現辛辣的的主題,步入中年的張振宇,寄情於自然,在藝術中表現出天人合一、與世無爭的情懷。本次畫展與他2000年的個展「前衛山水」同為表現山水,但在創作手法上卻轉換了一種新的畫風,和先前狂暴、表現主義式的的藝術手法相比,顯得寧靜許多。這似乎和看山的道理相同,早期看山是山,眼睛見了什麼便是什麼,歷經一些磨練再回頭看山,卻又懷疑起眼前的真實,企圖拆解眼前的景象。現在的張振宇,表達出重構後的真實,在他的眼中,山水以更多元的新風貌展現在觀眾眼前,在他筆下,自然釋放出一股新的力量。
這次畫展,可說是一場風景的饗宴,包括表現樹、山與清流的林間景緻、水平色塊構成的天空與海景、以及安徽境內西遞村落的古樸風貌,多樣景緻盡收眼底。雖說畫作整體表現得較為寧靜,但仍不乏氣吞山河的景象。像是一幅名為「玉山風雲」的畫作,一連串疾馳如飛的狂放筆觸,山與樹成了不規則的形體,再加上一層層厚得有如浮雕的肌理變化,給人酣暢淋漓的感受。另一幅表現泉水的「清流過客」,則具有泰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風景的崇高特質,同樣撼人心絃。
畫展中,「林間景緻」系列最能深刻表現出張振宇對自然的感動。他的樹,時而如柯賀(Jean-Baptiste-Camille Corot) 筆下的楓丹白露森林,如夢似詩,一派靜謐優雅,彷彿可洗滌都市人蒙塵的心靈(見畫作「醞釀著」);時而表現小筆觸的細膩,將沾著白雪的枝椏化做千千萬萬的細絲,撩撥著觀者的視覺感官與思緒(見畫作「寂照」);時而大膽地在畫布上揮灑出幾抹綠色顏料,表現乍暖還寒之際生命的韌性(見畫作「初春」)。每一棵樹,都以不同的姿態與技法,在張振宇的藝術天地中恣意吐納,與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他的山,特別是數幅表現玉山的畫作,亦傳達了厚實的生命力,筆法雄健,明暗交錯中漸次有變化,山脈巍峨的形體置於畫面的中心位置,有如台灣的精神堡壘,具有陽剛的魅力。他的清流,表現了水流的動勢,活水源源與岩石碰撞激起的水花,表現得自然而不凡,特別是名為「不確定的河」的畫作,S型迴彎的構圖漸次開展,給人一股舒緩流暢的感覺,「河欲望奔騰」中的三角構圖,則顯得磅礡有氣勢。
「海」系列經由層層疊疊的長條色塊堆積,海洋、天空的景緻巧然而生,而每幅畫作也可視為數條水平色塊組合而成的抽象畫。畫作中時有隱喻的內涵,如「時間的身影」中,淡藍長條堆疊了海面、橙黃色塊代表初昇的陽光,再加上幾筆白色顏料的揮灑,便構成了一幅晨曦景象。畫面上方的白色雲彩彷彿在天際化
作了一隻展翅的大鵬鳥,這或許是張振宇內心的寫照,自己期許在創作上如鵬鳥展翅;再者,這幅的景象也隱喻著時光的流轉﹔晨光下,雲彩瞬息萬變,誰也猜不透下一秒這朵雲彩又將何去何從。而另一幅日出景象「日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在畫作名稱上就透露出創作者的理念,藉由太陽的升沉與海水的起落,暗示天體晝夜不息的運行,君子也應當效法天地這股互動的力量。儘管在表現最抽象的自然景象,我們仍可感受到張振宇心靈與情感上的悸動;就算描繪大面積的海景、天空,也展現了他在自然世界中體會到的細微與深度。
在所有作品中,「山居」系列的創作技法最為獨特。這個小村落保有明朝建築簡樸與節制的風格,使得張振宇深深著迷,體內的創作慾就此漫溢。張振宇完全以畫刀代筆,把畫布當成西遞民居的白牆,宛如刷油漆般塗上厚重的顏料,再加以刮擦,刀起刀落間,大片的藍灰色屋頂與白牆顯得層次分明,斑駁古樸的氣息渾然天成。每一刀,都累積了張振宇作畫數十年的功力與能量,這種將畫布視為白牆的佯信念頭,使得創作過程如同遊戲一般,看似無法控制畫刀下牆壁屋瓦所呈現出來的效果,畫面中的層次肌理,卻豁然便成了細節,隨機定奪。
張振宇的創作思維,包容多元,他試圖將兩相衝突的元素,融合在同一個畫面:狂放與優雅、抽象與具象、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表現出一個個既矛盾又和諧的關係。這種運作無所不在,「山居」系列以畫刀代筆,在技法上顯得潑辣豪放,構圖上,卻予人一股寧靜優雅的感受。「海」系列則在抽象和具象之間游移不定,遠看時,水平線條堆疊出海面、天空的開闊景象,近看時,畫面中的一隅一角,又可視為一幅幅小型的抽象畫。而畫作「山水隨我」和「山霧」等作品,則以西方的材料融合中國山水的構圖,在濃稠堆疊的顏料下,依舊展現了中國水墨畫以虛代實、以少勝多的特點,巧、妙雙絕。
觀看張振宇的畫作,必須看原作,才能體驗畫中的材質肌理,去感受他生命底層澎湃的創作能量。他的創作源頭,直探自然界中的大化眾生,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悸動與自然的生息。他創造的景象,不僅是描繪自然,更是心靈的投射。這幾年,張振宇虔心修佛,體認了當下是空、法象互為緣起的生命本質,他淡泊一切,唯有在創作這條路上保有最初的堅持,在生命即將邁入五十大關的這一年辦畫展,格外具有意義。畫作中展現的和諧感,是人、自然與材料的一體成形,相較以往的畫作,更能表現出生命的厚度與闊達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