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曼陀羅—張振宇「量子臉書」系列的俗聖之辯
浮世曼陀羅—張振宇「量子臉書」系列的俗聖之辯
白適銘(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 教授兼系主任)
宗教,對許多人來說,不啻是信仰的代名詞。信眾透過各種形式的信仰行為,演繹宗教原有的世外意象,或莊嚴教主教派之正典威儀,或激勵勸善抑惡的教化寓意,或象徵凡人心靈依歸,或借喻脫逸世俗的超自然世界,藉以建立其有形化、視覺化、世俗化的傳布基礎。由深奧難解的典籍義理,轉至通俗可見、可喻、可感、可親的布化內容,視覺化或世俗化成為宗教繁衍的重要手段,信仰若無法透過對信眾廣泛而有效的傳播,則難以成為宗教,反之亦然。更言之,宗教不離世間,因信仰而繫之、而成立,俗聖二途,正處一線之隔。
自古以來,宗教教義或信仰內容透過視覺化、世俗化之手段加以傳布的現象,甚為常見,尤其是對增進一般俗眾的理解而言,更不可或缺。西方藝術史上不乏其例,文藝復興三傑分別創造的「創世紀」、「逐出伊甸園」、「聖母子」、「耶穌受難」、「最後的晚餐」、「最後的審判」等史詩般的聖經故事,不僅成為人類藝術成就之最高典範,其深具人本精神的創造性更影響後世數百年,歷久而彌新。佛教自西域、天竺傳入漢地,除活躍的翻經活動之外,更造就中國中世紀佛教藝術的蓬勃發展,「佛傳故事」、「淨土變相」、「佛陀涅槃」、「五百羅漢」、「飛天伎樂」等經典圖像蔚然蠭起,更傳布於日、韓東土等地。
對中、日、韓或台灣等東亞地區的群眾來說,佛教、天主教、基督教等外來宗教,在不同時期及地區被傳布,其影響範圍、程度各不相同,至今已內化成其信仰中的重要組成,並因時因地制宜,發展出諸多「在地化」的特色。對一般社會大眾來說,透過宗教或信仰行為累積的現世功德藉以趨吉避凶,有其務實性的社會功能,然而,尤其是外來宗教的異地傳布是否如此容易?唐代大文豪韓愈(768-824)曾撰〈諫迎佛骨表〉一文以己命死諫唐憲宗,視佛教為異端邪說,成為中國古代知識份子反佛教傳播的顯例,更為其後的武宗滅佛埋下火種。
韓愈捨命反對迷信的理由,主要來自佛教內部的腐敗弊端、為政者摒棄先王之道,以及市井百姓為求現世利益而「焚頂燒指」的荒誕行徑等而起。透過極其激烈的口吻,譏諷歷朝君王因崇信佛教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事佛求福,乃更得禍」;認為「佛本夷狄之人,…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有違中土儒教禮儀義理;譏諷群眾斷臂臠身作為供養,導致「傷風敗俗,傳笑四方」之窘境,國家豈可不亡?社會豈可不亂?作為諫官的他,雖秉持耿介直言的舉動,大膽言奏,然不僅未獲採納,更惹怒皇帝而欲置之死地,最後被貶官至邊僻瘴癘之地潮州任刺史。
韓愈前往貶所途中所作詩文,最能反映此時萬念俱灰、前途茫茫的心境:「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此段被貶時間雖不長久,返回長安後任職國子監,此時,唐憲宗被宦官所弒,生平第二次貶官終至落幕。然而,唐朝繼因宦官亂政、朋黨傾軋、藩鎮割據而內外交逼,而不得不走上滅亡之途。貶官雖為個人事件,卻與國家存亡息息相關,造成士人三緘其口、奸佞趁勢崛起的逆境,一發不可收拾。這一幕,鮮活地勾勒出古代知識分子的職場悲劇及人生愁悶,關心民瘼、存續國祚乃經世大道,卻因遭誣受貶而進退兩難、常處仕隱矛盾困境的常態。
不過,進入宋代之後,佛教已普遍受士人階層信仰,儒釋道三教兼修或採取「外儒內道」、「外儒內佛」人生態度者比比皆是,顯示平衡入世、出世理想矛盾的對應方法,以追求隨緣自適風氣的盛行。北宋大文豪蘇軾(1037-1101)屢經政治磨難、身世坎坷,在不斷遭貶受辱、偃蹇林壑的過程中,佛、道、禪遂成其精神支柱,自稱東坡居士,與雲庵克文、道潛清順等禪林巨擘、方外之士過從甚密。《冷齋夜話》引蘇軾與禪僧詩偈戲答如:「惡業相纆卅八年,當行八棒十三禪;卻著衲衣歸玉局,自疑身是五通仙。」(卷七第九七,「哲宗問蘇軾襯章道衣」條),或詩文唱和:「絕學已生真定慧,說禪長笑老浮屠」(〈贈黃山人〉),顯示其對跳脫俗聖方外之交的熱絡。
蘇軾雖具鴻才、擅詩文,然而貫串其在政治出處、文藝創作及生命哲學各方面的,卻可說是以大乘佛教「空觀」、「中觀」思想為核心。尤其是禪宗「即眾生而成佛」、「即煩惱而成菩提」的理念,主張不偏不倚、謹守中道的教義,更切中蘇軾及當時士人之內心需求。蘇軾諸多在文學藝術上開創新境的理論,也與此有關,他曾提出「以筆硯為佛事」的說法,反映北宋文壇詩禪合轍的風尚,此種超越聖與俗、出世與入世等對立框架的生命哲學與創作動向,更深深影響同時代及後世數代的士夫、文人。與蘇、黃為摯友的李公麟,生平亦多繪儒釋道三教及世俗遊騎人物,世稱其「華嚴會人物」、「龍眠山莊」比美唐代畫聖吳道子及南宗之祖王維,畫名之高可見一斑。(北宋.佚名,《宣和畫譜》,卷七)
張振宇來自信奉天主教之家庭,從小熟稔西方宗教文化,父親雖未要求入教,卻經常以「追求真理」之訓告耳提面命。與佛教的因緣,來自二十七歲時獲獎學金赴美深造之時,因夜間噩夢連連,他便開始誦念《地藏菩薩本願經》作為安心消業之鑰,並埋首研讀各種佛經及佛學著作。在精勤持念一週之餘,地藏菩薩竟化現眼前,為其摩頂安撫,遇此神蹟之後,身心靈皆得安住,更增進其虔誠信仰之意志,開始學習打坐參禪,並漸有靈覺感應,入定中甚至獲得千手千眼觀音親授法器,似賦予其「特殊」任務。
此種奇妙而殊勝的超自然體驗,彷彿跨越人神界線,雖然常見於坐禪修行者,代表其修行次第與成果,但對張振宇來說,不論是創作或修行,都具有不凡意義,象徵邁入一種由俗入勝或跨越俗聖兩界的辯證之路。歷史上,繪製宗教圖像者多為藝師巧匠,屬民間技藝一派,例如佛陀相貌有「三十二大人相、八十種隨形好」之軌制,不可隨意踰越,故少有創造;另不論是佛傳、本生故事或經變,抑或累劫千佛、八大菩薩、羅漢、天龍八部等圖像各異,若不諳經典儀軌、缺乏技術指授,亦難成就莊嚴法相,故而更重匠門傳承,旁人介入不易。張振宇面對佛教藝術創作中的俗聖之別、藝道之異的矛盾辯證,於此才真正展開。
具體來說,其所從事的佛教圖像創作,如何進行形式歸類與意義界定?與佛教藝術既有體系有何連結及差異?在當代藝術各項領域中,如何定位?呈現何種當代意義?如何感動非教徒身分的觀眾,並進而成為當代社會的一部分?這些問題,檢視其如何求取平衡,並超越俗聖之別、藝道之異歷史框架的方法,不至於落入匠師門戶或局限於說教,又不脫離藝術創作之範疇。或者是說,作為一位具有靈修體驗的藝術家,如何排除僅是傳達修行體驗的目的,進而將深奧難解的經典義理、儀軌圖像,透過創造性的有形化及視覺化,兼具傳達社會的世俗化等手段,完成其特殊任務,將是關鍵所在。
上述提問,牽涉一個最為核心的問題,即為:創造性的宗教藝術是否存在?事實上,這個問題更牽涉到宗教藝術如何進入俗聖兼及、由藝入道的辯證可能,並可窺見知識分子和工匠之間的根本差異。上述北宋名士李公麟的個案雖不多見,但可為這個問題做一註腳。史載「學佛悟道,深得微旨」、「以其耽禪,多交衲子」 (南宋.鄧椿,《畫繼》)的佛教徒李公麟,備有過人畫藝,曾繪製〈長帶觀音〉一作,評者曰:
今觀此像,固非世俗可以彷彿,而紳帶特長一身有半,蓋出奇炫異,使世俗驚惑,而不失其勝絕處也。比見伯時為延安呂觀文吉甫作〈石上臥觀音像〉,前此未聞有此樣,亦出奇也。(北宋.李薦,《德隅齋畫品》)
可以想見,李公麟所作佛像,不只非祖述工匠譜系,少見說理教條,同時常有出奇致勝之舉,經常「獨創」畫樣,造成世俗驚撼,卻能獨獲士夫圈之不少佳評。
此處所謂的「絕勝處」,可以與上文所作佛像「深得微旨」的評語對照並讀,顯示李公麟因為學佛有所證悟,更能展現佛像背後的精微大義,畫工難以比擬,而其所面對的觀眾自非一般的俗眾黎首。此外,李公麟又曾繪製〈自在觀音〉之像,一反世俗流行之畫法,作「跏趺合爪,而具自在之相」,自言:「世以破坐為自在,自在在心不在相也」,顯示其不願盲從附會之士人風範。(鄧椿《畫繼》)此處最重要的是,李公麟不僅跳脫僵化思維,成功完成具創造性的佛像製作,更體現俗聖之異,「自在在心不在相」的意義在於破除皮相描繪,入圖畫三昧,直指傳遞「心印」、「心法」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佛像製作過程中,繪製者因遇神蹟化現而有所感應,亦屢見於古代文獻記載。傳晚唐五代某佚名畫家作〈被髮觀音變相〉時,即不依圖像法制,特別將觀音置於水中石上,作「被髮按劍而坐」之相,想必威武鎮定如戰場梟雄,聞之令人膽寒色變,世所罕見,亦頗見新意。據載乃因「觀世音聞聲以示現」、「現此身而為說法」資以度化芸芸眾生,而有此像。(李薦《德隅齋畫品》)此處所謂創造性的佛像繪製,增加更多神話色彩,作為連結俗聖之橋梁,即便如菩薩等地具有無邊神力,說法度化之時,仍須因人身業力之差異而有所變通。
由於度化眾生所需,佛法亦須通權達變,而作為其將教理經義有形化、視覺化及世俗化的佛教藝術,莫不如此。不過,對於文人畫家來說,不論是經由參禪證悟或感應會通,必須「心通意徹」—亦即得超凡入聖之法要、通天人之際的過程,使能獲致「直造玄妙」之境界。(鄧椿《畫繼》)在造形上,因神佛超然物外,凡人難以模想,有賴證悟通徹者,故而「寫仙佛聖賢,必得世外之姿,日星之表,……皆非尋常可以摹其神情。」(清.范璣,《過雲廬畫論》),繪者若非「得自天機,出於靈府」(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誌》,卷一),終難有所成就。由俗入聖或跨越俗聖,已成為知識階層判斷佛教繪畫優劣之重要準據,即所謂得「心印」之術、入「心法」之門。
張振宇自一九九二年於入定中見觀音化現起,開始萌生創作念頭,當時參考藏傳或密教圖像,僅進行零星實驗。歷經十年醞釀,遲至二○○八年之後才正式進行佛教繪畫創作,於今已歷十餘載。從原本相對陌生的情況,歷經諸多摸索蛻變的過程,從一圖多作的嘗試階段到連篇累牘的經典大作,從銘心絕品的抒情小品到蕩氣迴腸的史詩巨構,終能建立自身風格,為當代佛教藝術建立標竿。在早期作品上,如〈地藏菩薩〉、〈乘願再來〉、〈宇宙即道場,萬物皆供養〉、〈花雨妙供〉(以上2009年)、〈極樂世界〉、〈普賢菩薩〉(以上2010年)等,除了可以見到多半採取中軸對稱的單尊造像形式外,敘事情節尚未多見,多依附於背景陰暗身處。強調主尊,尤其是無憂無懼、閑和從容的面部表情,以及鼎天立地、堅毅穩重的肢體語言等表現,成為畫面重點,更強調神尊精神力量或法力的強大。
同時,為了增添畫面趣味,或更能突顯情境,張振宇巧妙利用象徵性之手法,有效活化單尊造像在視覺呈現上的不足與單一。例如以狂野奔騰、焦躁不安的色塊筆觸,象徵一個渾沌流蕩的時間狀態,藉以與不動如山的釋尊形成強烈對比。或者主尊之輔助,例如以十八層地獄般的冰冷建築及熊熊火焰,代表煉獄深淵;以漫舞天際的無數奇花異鳥,代表《阿彌陀經》佛國樂土中的各種供養。此種單尊造像加上輔助符號的變通作法,一方面省卻民間佛像中過剩的怪力亂神與翻模復刻般的千篇一律,另一方面轉向直指人心,讓觀眾得以更集中心思對神尊的威儀及法力產生感應。
張振宇 〈三十三觀音〉 297×217cm 2012 油彩畫布
後數年,走過青澀摸索期的張振宇正蓄勢待發,這段基礎更成為其跳脫傳統、自立門戶的拓展期,其巨大創造能量,更宛若滔天巨浪般不擇地傾洩而來。群像的出現,作為一種徵候開始顯現,不論是構圖經營、畫面強度或觀眾感受,象徵其進入更大自我挑戰的起始。宛若受到京都蓮華王院本堂三十三間堂千尊觀音氣勢震撼而完成的〈三十三觀音〉(2012)可謂此時重要代表,這種來自對應群像實物、實景的創作,與其說是援引經典或借用古人,更接近參禪行腳時所獲致的真實感應。對他來說,當代佛像藝術創作一直都是自主而證悟的,跳脫地域、時間、知識或技術的壁壘,自在而通脫,象徵佛法無邊、不離世間、不棄眾生而自轉常在的超越。
三十三觀音的圖像來源取自《法華經.普門品》,為觀音應化圖之屬,象徵觀音菩薩攝化法門之眾,藉由自在示現之三十三種形像,行強大法力、救諸種苦難之意。例如楊柳觀音、持經觀音、白衣觀音、魚籃觀音、水月觀音、延命觀音、灑水觀音等,不論是身形姿態、化現地點、所持法器或神蹟感應等皆各不相同,饒有趣味,此信仰多流傳於民間。三十三間堂的一千零一尊菩薩,皆為觀音三十三化身之十一面四十二臂千手觀音,主尊坐像置於殿堂中央,其餘千尊立像並列其後,面容、服飾、配件、持物等洋洋大觀,威儀十足。
這個階段的實證性創作,雖然沿用部分早期作法,如肢體語言、符號象徵或對比性手法,不過,千尊菩薩群像與無以數計的摩天大樓相互交纏的超現實景象,卻是此階段趣味盎然的創新表現,開展出更為宏觀的視覺意象,同時藉由這樣俗聖之辯的鋪陳,闡述諸佛恆在、人間卻如夢幻泡影般虛無脆弱的感悟。宗教造像的目的,除透過莊嚴風儀的巧心形塑「使人瞻之仰之」,更須引發觀者因「其有造形而悟者」,始能由藝進道,補益風教。(佚名,《宣和畫譜》,卷一)故而,由相生悟乃造像之至要。北宋太宗朝畫院畫家趙光輔,曾作〈五百高僧〉的巨大群像,被譽為「資質風度,互有意思,坐立瞻聽,皆得其妙,貌若悲覺,以動觀者」,即是達成兼顧俗聖之需、撼動觀者以悟妙理的成功範例。(北宋.劉道醇,《聖朝名畫評》,卷一)
在張振宇數十年如一日的習禪修法期間,藉由證悟之過程,逐漸開展出更多局面,使其當代佛教藝術之創作,進入集大成式的匯流期。作為這個時期的巨大標誌,即為「量子臉書」系列作品的出現,約自二○○八或二○○九年開始,至今仍持續發展中。根據潘安儀教授的研究所知,此系列顯示張振宇透過科學基礎,連結佛學中有關「萬法唯心」、「緣起性空」之說的實證成果。而此中的科學基礎,即量子力學中的「波粒二像性」,波代表能量,粒代表物質,可以衍化無窮,宇宙萬物皆有此性,超越過往以「唯物論」建構世界的解釋,近似佛學所謂「臨虛」、「色空不二」的說法。
此外,有關與臉書概念結合的原因,他自稱:「想要把我學佛的心得,用圖像表達出來,我一開始的時候,是用傳統油畫的形式來表達佛法。跟後來這些『量子臉書』比較,還是淺薄」,故而在此系列中「把佛學的精神內化,將當代語言和個人的藝術發展,結合在一起」。此段自述,象徵其化蛹蛻變的實證歷程,雖然他仍沿用早期兼採寫實主義及超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但在學理基礎及圖像建構上獲得更大擴充,孕育出更為堅實穩健、氣勢磅礡的巨作奇觀。同時,所謂借用臉書這種「當代語言」作為媒介,亦即方便法門,進行與當代觀者、有緣大眾的視覺溝通,並分享創作修行互通的感應成果。
這個系列最大的共同特徵,亦即僅保留過往畫面中的主尊偌大臉部正面,布滿畫中,象徵佛法無所不在、佛法在世間、冥冥之中自有神明的意涵。同時,將原本作為輔助的其餘圖像、符號,同樣採用穿透彼此、共融一體、亦實亦虛的手法,強化《心經》中「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說法,照見本性、五蘊皆空,而離一切苦厄。為何臉部如此重要的理由,他說:「臉代表整體、大我、法界、佛、菩薩,關懷的是心念、眾生、個體。……也就是整體與個體、法界與心念、佛與眾生不二之意」,這種想法,顯示其對「色空不二」、宇宙共命理論的真實體認。
彷若長篇史詩般的此期作品,不僅立論宏偉壯闊,規模連篇累牘,其所涉及之經典內容與畫面尺寸,更可謂空前之舉,展現以圖畫莊嚴佛法、方便傳法之願力願行。包含〈法華經〉、〈金剛經〉、〈華嚴經〉、〈心經〉、〈地藏經〉、〈阿含經〉及〈論語〉、〈二十五史〉等兼具儒、釋、道八部經典巨著,匯通三教法脈流傳、經義旨要,如脫離有形軀殼穿越無盡時空,與諸佛神明、偉人英靈比鄰聞道之奇幻境界。以作為本系列初期巨製的〈金剛經〉作為範例,可以知道,張振宇採取的手法及概念一如上述,然而他卻一改過往長寬不一的畫幅習慣,一貫採用高達三公尺見方的正方形畫布,來建立全新的視覺意象與系統性的強度與深度。
張振宇〈金剛經〉 300×300cm 2009 油彩畫布
張振宇研誦《金剛經》逾三十年之久,多受啟發,他認為佛祖世尊「度盡一切眾生」的悲憫宏願,才是「真正驚天地、泣鬼神、偉大的智慧、藝術大宗師」,並成為其發心作畫之緣由。此作採中軸對稱式之構圖,自中線由下而上、左右彈性分布,援引人類文明史、世界藝術史中經典名作的圖像及畫面;思想層面上更兼容儒、釋、道、印度教、基督教、希臘哲學等,跨越人種與物種、信仰與流派、個人與世界、生命與超越的有形界線。尤其是置於佛陀正下方象徵人類的嬰兒,在古往今來滾滾歷史長河、浩瀚寰宇中特別顯得渺小,顯示俗聖連結之重大意義,同時突顯經文中「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的微言大義。
其餘七部巨著的構圖方式與〈金剛經〉類似,但圖像運用及畫面組成的作法有所不同,例如〈法華經〉中軸線上特別繪入老子、莊子、孔子,強調三教合流、萬法歸一之理念,左右分置五百羅漢,旁增六道眾生,寓意一切有情皆得成佛、由俗入聖之浩大場面;〈華嚴經〉運用敦煌莫高窟諸多塑像及壁畫素材,中軸線上從七步蓮花、入山苦行、成佛證道、轉輪說法等,旁有諸佛諸天禮讚,象徵成道次第,莊嚴而歡愉;〈心經〉則以更具戲劇張力之手法,難以算計之裸體及交會男女,在強大漩渦順時動線的吸納下,或抱首、或握足、或遮眼、或蜷身、或消翳,象徵芸芸眾生如蜉蝣螻蟻般的脆弱,與無力抵抗輪迴的宿命。
〈地藏經〉的色彩特為鮮艷亮麗,彷若西藏唐卡的用色手法,以明王臉部替代佛陀或菩薩,強調地獄陰森恐怖之情狀。中軸線上的巨大陰莖象徵情慾,人類因貪、嗔、癡等而墮入惡趣,最終難逃凌遲酷刑,並流轉於六道輪迴之中;〈阿含經〉為小乘經典,畫面中軸線上由上而下,分別以釋迦牟尼佛生涯不同階段的之立、坐、臥形象,表現自出生、出家、立願、苦修、證道至涅槃等的傳記故事。不僅年歲、姿容因時間差而各異其趣,更搭配具有戲劇效果的手部動作,如手指天地、無畏印、與願印、禪定印、說法印等,彰顯成佛過程中不同修行階段的法力、神蹟。其餘如文殊、普賢、彌勒、羅漢、四大天王、天龍八部、伎樂、世俗、牲畜等羅列周圍,場面壯闊,展現經文中諸佛師弟間輾轉相傳的涅槃之道。
〈論語〉出現老年孔子面龐,眼球中映照的萬里長城,呼應畫面中的盤古、伏羲、大禹、文臣、武將、近代政治人物,象徵歷代道統的傳承有序,與華夏五千年從篳路藍縷到登峰造極的演進軌跡;〈二十五史〉的手法與〈論語〉近似,重複亦多,不同之處如瞳孔處易之以漢代瓦當四神圖像(朱雀、白虎),鼻孔處易之以象徵龍族之龍首等,其餘仍作歷朝偉人如老子、玄奘、曾國藩、孫中山、蔣介石、胡適、毛澤東,以及相關之戰爭、史蹟等,古今交錯,成為一部歷經分合不斷的歷史縮影。
與上述匯通三教的七部經典巨著相對,量子臉書另出現其他類型,粗分之下,約含文化符號、當代轉喻、復古圖像、四大觀念、十地修行等多元類型,寓意不同,卻各具巧思趣味。上述諸種類型出現時間稍晚,尺寸縮小為經典巨著二分之一以下,採一米、一米三或一米五見方之統一正方畫面形式,細節較少,氣勢卻不減前者。首先,所謂文化符號類型,顧名思義,即採用大眾耳孰能詳的傳統圖像符碼,如〈馬可波羅之戀〉中的海濤遊龍戲珠,常見於皇家建築裝飾,〈不確定的秋色〉中的池塘風荷,慣為文人雅士所詠所尚,前者象徵華夏文明,後者代言人間淨土。
其次,當代轉喻類型,意指將電腦機件之積體電路(俗稱晶片),作為當代人傳輸訊息、連通外界不可或缺之媒介,由於其不斷進化之運算、存儲功能,已成為軍事、工業、資訊等廣泛運用之電子設備,如〈無量壽晶片〉中的電路模塊,象徵當代IC科技之日新月異、無遠弗屆,彷若佛法亙古常存、無邊無際之意。復古圖像類型,意指直接借用傳世古畫或石窟壁畫圖像,如〈彌勒菩薩遊戲成道圖〉中的嬉戲兒童,援引宋元以降之嬰戲圖圖像,象徵世代繁衍、寄語未來,〈化城喻〉來自敦煌莫高窟盛唐第二一七窟南壁法華經變同名壁畫,象徵釋尊施方便力,對怯弱眾生示以化城,鼓勵其勿因佛道難成半途而廢。
四大觀念類型,即為佛教教義中代表地、水、火、風等「四大」宇宙萬物組成元素,人類亦不例外。四大和合,人類即得安適,反之則疾病纏身,合與不合端賴因緣變化,緣起緣散為生命常態,不應執著分別,故說「四大皆空」。由於四大各具屬性,象徵堅性、動性、暖性及濕性,張振宇該類型四件組作,特別強調各種元素之差異,分別以土層、水波、烈焰、氣流作為形象化憑藉,帶領觀者由物質實相進入精神虛境的不同領悟。
最後是十地修行類型,與「四大」同為組作類型,代表大乘佛教行者發菩提心、行菩薩道時,歷經從歡喜地至法雲地之不同修行次第。張振宇梳理本類型作品時,並非望文生義或按圖索驥,而是回應《華嚴經.入法界品》所謂「華嚴十地」的記載重點,選擇具有畫面視覺效果的意象來加以繪製。這些圖像中的菩薩表情如一,眼簾微開下視、神韻從容閒適,作入定狀,而穿梭其表面的,則是有如定格般的浮光掠影,同時利用不同色彩之鋪陳及光影變化,強化情境氣氛,宛若電影情節剪接般,隨著菩薩冒險犯難,最終歷經十地之圓滿俱足。
綜觀以上諸種,顯示張振宇當代佛教藝術艱辛卻充滿願力的不同創作歷練,然而,佛法無邊,知識有限,不論畫像如何精巧變幻,只能說是帶領觀者體驗超凡入聖的方便法門。張振宇所開展出的總合格局,無異秉持《六祖壇經.般若品第二》「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菩提,猶如覓兔角」的真知灼見,象徵俗聖辯證、色空不二之宇宙道場(曼陀羅)。生為人身,難逃業報輪迴,浮世即為苦修道場,人類因五欲六塵而生劫難,佛法為涅槃解脫之舟,卻不離世間,〈華嚴經〉謂「眾生皆可成佛」,可知俗聖止乎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