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碧集翠 鄭百重的青綠山水
文/白雪蘭(藝評家)
鄭百重,一位經歷時代變革,輾轉異域,回歸文化又開拓新局的現代青綠山水藝術家。他本是傳統的農村士紳子弟,經歷文革動盪與改革開放的啟發,旅居台灣和美國十多年,社會經濟的發展,給予他自由的創作空間,讓他創造出色彩濃重視野寬廣的作品。在遊歷中國和歐美各地、飽覽風光之餘,逐漸豐富他的繪畫生命。他發展出跨時代的繪畫語言-新青綠山水,承先啟後的使命也讓他總是念茲在茲。
幼年的繪畫啟蒙
鄭百重1945年出生於福州,祖籍河南,曾祖父從河南遷居福州,父親為學校教員。因四代皆是單傳,父親對鄭百重的期許很高。然鄭百重自小喜歡畫畫,父親不太贊同,但又阻止不了他,經由學校老師介紹,追隨福州名家陳子奮習畫。陳子奮以書法、篆刻聞名,繪畫則多屬白描。他以啟發式的教學,教導鄭百重美學與設計的觀念,這樣的方式讓鄭百重如魚得水,得到良好的藝術啟蒙。
漆藝美學為基調
父親在鄭百重青少年的時候去世,也因此他必須開始肩負家計的重擔。有篆刻與書法底子的鄭百重,偶爾為福州高僧雕刻玉石以貼補家用,成年後逢文革時期,在工作上需要畫很多遊行看板,正好磨練他的繪畫寫實功夫。因為表現不俗,知識青年下鄉時,他被分配到福州玉雕廠擔任設計,此時的他對設計與繪畫非常用心學習,1985年他的才華終於受到肯定,入選為福州畫院畫家。
福州自古以來以漆藝聞名,中國漆器常在漆黑或朱紅色的底色上,飾以閃爍的金銀圖案,頗有華麗富貴之氣。鄭百重來自福州,他在成長生活經驗中看到的漆藝表現,成為他的美學基底。他看到玉石廠在大型的漆器傢俱上,會以描金圖案方式裝飾,並且配上各種玉石。這樣的視覺經驗,激發他在山水畫裡,以描金、抹金與穠重色彩的創作基調。
山水畫的創作是與自然的對話,在玉石廠的工作經驗,讓他在搜羅奇石的過程中,有機會飽覽山水之美,驗證畫作與自然間的美感經驗。他作品中的「千百里行」、「江山如畫」等印款,可說便是這種心情的寫照。
陸儼少的知遇
鄭百重入選全國性的展覽(如1981年全國美展優秀獎)後,逐漸嶄露頭角,到了八〇年代,他已是福州畫院一級畫師。有一次他在杭州展覽,經由杭州藝專的周昌谷認識陸儼少,之後常用書信向陸儼少請益,也把握機會親炙陸儼少。鄭百重說:「我每年會去杭州一個月,帶作品給陸儼少老師看,並向他請益。」,陸儼少提醒他:「要去除古來福建地方畫家粗獷習氣,要學習中原地區的溫文儒雅,作畫墨色要淡,下筆要輕,線條要短,才能一次一次累積,成為層次厚重耐人尋味的作品。畫家在文學涵養上,要從唐詩、宋詞入門,重其格局宏大磅礡氣勢。」鄭百重在陸儼少的悉心指點下,畫藝精進,更上層樓。
八〇年代兩岸開始交流之初,鄭百重歷經韓國、日本,最後到台灣教學並且創作,旋即又於1988年到美國加州大學講授藝術史。為讓西方人能夠接受中國畫,經過長期的累積與醞釀,九〇年代初開始,他重拾青綠山水這項典雅富麗的技法,讓原本素樸的水墨畫加上繽紛的青綠色彩,讓歐美人士更容易了解中國的繪畫。
融入設計觀念
在美國講學多年的鄭百重,經歷東西方文化碰撞之後,採納西方的設計觀念,作品的視點也開始有所變化,花鳥的作品尤其運用的多。如《長年大利圖》中兩隻白鶴在夕陽之前,景深空間壓縮了,使作品成為平面化設計的佈局,如《壽山梅花》,一枝折枝老梅斜過畫面,背後用燕脂一片來襯托白梅,透過模糊背景以使得主題更加清楚。《岩壑知心賞》利用單點透視與西式的框景,跳脫傳統式的前景、中景、遠景三段式構圖。在他的作品中經常讓景物滿佈畫面,而沒有留下傳統山水中留白的想像空間。鄭百重說這樣的方式是為了要「在視覺上可以有強化與吸引的效果。」也使他的作品具有與傳統山水全然不同的生氣。
強烈的形式感
經過千錘百鍊的中國山水畫,有著與西洋繪畫截然不同的繪畫語言。不僅山石有形式化的各種皴法去描寫,樹葉也有定形的三角形、圓圈等夾葉畫法。鄭百重認為,要描寫現代的景物,他必需再開創一些新的繪畫語言,不僅是表現時代性,也要能凸顯個人風格。而鄭百重的這些繪畫語言,正是他師法自然,從大自然中提鍊出來的。勤於寫生的鄭百重,傳統筆墨根基渾厚,基於紮實技法所開創的繪畫技巧,在畫水、畫石、畫山、畫樹等不同題材表現上皆有新面貌。
瀑布流水
欣賞鄭百重作品,無人不稱頌他的水,他說:「我對水情有獨鍾,因為水在畫面上是有力量、有動能的。」自然中的山水,有如尼加拉瓜瀑布的萬馬奔騰一泄而下,也有如潺潺小溪緩緩而流。為了要畫出山水的美感,不僅要有寫生理性的依據,也要有美感經驗的融入。一筆刷出,乾擦、溼抹交替並用,讓層層而下的水脈分合變化萬千,多采多姿。
不論水浪、江浪、海浪,鄭百重以具體的海浪線條表現抽象的浪濤聲,達到以形寫意的境界。即便同樣以水為題材,卻能有完全不同的表現方式。如《山雨初霽》圖中的潺潺溪流,畫溪水萬壑爭流;如《遠望高黎貢山》,畫飛瀑一洩而下;如《錦江春色逐人來》,畫江水濤浪奔騰。鄭百重畫水不拘泥於形式,讓整體的畫面鮮活動人。
對比的林葉
樹在畫中是線條架構的表現,鄭百重鉤勒功夫扎實,畫樹葉先鉤葉形,再填入藍、綠、紅、黃等色彩,彩度高且相互對比,繽紛多彩生氣盎然。雜樹工整的筆法與濃重的色彩有意尋求絢目瑰麗的效果,枝幹分明突顯,葉子工整而細膩,這是鄭百重的造形特色。他說:「畫樹葉儘量不再用古人或芥子園畫譜留下來的圖案,因為古人畫夾葉程式化,現代人講求效率的心,畫不出古人的典雅。」經過長期的觀察與探索,他發展出如《天泉洗馬》中杉樹的鋸齒型葉,如《泉落青山出白雲》的黃色星形葉,與九寨溝半月型的樹葉圖案,並在畫面中讓葉片正面側面交錯,形成立體的效果。
青綠的山石
山石有時候在鄭百重作品中成為主角,山石採用石青、石綠填色,或潑彩與潑墨兼而有之,如《日落江湖白》以金色線條來分割山石面,也用金粉直接皴擦與點苔,石頭以石青、石綠相間填色,是古法的呈現。又讓大片的色料自然流動,色料相互交融,趣味橫生。有時以大筆抹刷金粉,畫面金色細點閃爍,非常典雅華麗。如《一丘一壑也風流》圖,山壁有彩度高的藍綠交融的色彩,並以大筆塗抹金粉,增加層次與富麗感。《巖壑知心賞》直接以色的流動與墨的堆染自然結合,時乾時溼,遠山處以色皴出肌理,山石間再以工筆畫樓閣,以焦墨畫松林,是抽象與具象的對話。《泰山旭日》有墨色與藍、綠色交織造成山形,少用皴法,樹林以色、墨夾雜其中,追求山的磅磚氣勢。潑彩、潑墨講究畫面層次與渲染的隨機性,要流暢明快,更要潑出空間感,鄭百重說:「我的潑墨山水有基本的構思,故意將抽象的山石與具像的雜樹林有對比形式,顯現有機的組合。」
情節性的人物
在作品中加入當地的建築屋舍與點景人物的活動,可以增加畫面的情節性與真實性,也流露畫家對天地萬物的情感。在鄭百重的畫中可以發現其中的時代性與地域性,如《水村山郭酒旗風》,畫中水上的船隻與水邊的亭子,正是江南水鄉的寫照。他說:「這幾年他有意將這些人物或動物在繁簡之間做變化,在時代人物或古典人物做巧妙配置。增添畫面的活潑性。」例如《雲海攬勝》雲霧中的五位古代高士,正呼應高山杉柏品格清高的象徵。《賞風賞月賞秋香》,亭中有兩位文人彈琴品茗,一位烹茶侍女,另一邊有童子捧書匣走來,畫中人物活動有情節性。除此還有動物點綴於風景中,如《峨嵋山中》的羊群正在過橋,《長白飛雪》中杉林的馬兒正在奔跑,讓觀者在靜態的山水中感到生命的靈動。
寫生與造境
山水畫除自己造境之外,鄭百重作品中常有兩種主題,一種是標示出地名,如《西江苗寨》、《淡水河》、《長白飛雪》、《西藏岡底斯山》,另一種以古詩詞為題,如《停車坐愛楓林晚》、《江清月近人》、《月湧大江流》,這兩類畫作他畫來特別真實,前者必需選擇該地的風景特色,引人共鳴,後者純屬個人意境表現。兩者都是一般社會大眾所熟悉的,一是看過的景物,一是朗朗上口的詩詞,他都能保有詩意並具真切感。好像畫中的境界就在眼前,或是真實世界所存在的一處。
永遠前進不歇
鄭百重的藝術技巧植基於傳統的筆墨,他重視色彩表現,融合古法用色、現代材料與西方抽象技巧,形成瑰麗的青綠山水。儘管近年來鄭百重已經享有盛名,但仍謙虛為懷,自認各種活動資訊都有可能激發他在藝術上的創新表現。他也不以現在的風格為為滿足,期許自己不要停下腳步,要有新的情感與面貌表現。他認為誠實是作為畫家的首要條件,其所反映時代與自我是不容折扣的。
鄭百重總是如此堅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