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群的藝術
朱德群的藝術
麥可.蘇利文(Micheal Suilivan)牛津大學加德琳學院教授/董景昭譯
我們可以從他那栩栩如生的筆路中「默讀」到如雲、如浪潮、如開天闢地的混亂中宇宙的旋律
我的朋友朱德群要我為他的書寫幾個字。我欣然應允,雖然我完全意識到用批評及分析的方法想去掀開他繪畫的隱密,可能會使我們失去了對畫的直接聯繫。
然而在我們先撇開它本身純粹美感之前,讓我們對他的畫提出幾個問題並且去找出答案來,這是理所當然的。比如說,他的畫是真正的中國畫嗎?假如是「是的」,那麼,怎樣來把它安插到中國傳統畫裡去?他的繪畫是抽象嗎?他的畫與中國畫及畫法有什麼關係?朱德群對林布蘭特、塞尚及更達爾 (De Stael)之尊崇是不是能幫助我們去了解他的繪畫?最後,他自已對他的畫是如何看法?
我曾經向朱德群在藝專時的舊日同窗吳冠中提出一個問題,他畫油畫也畫水墨,我問他「你的作品是不是中國畫」?他回答我說「當我拿了畫筆畫出來的就是中國畫」。這對他來講絕對毫無問題。最近我又向朱德群書面上提出同樣的問題,他給了我一個不同的回答,他寫道:「要說在我的畫裡有中國情操,因為我是中國人,就像我父母是中國人,我的血永遠有我的父母遺傳成份一樣,我是在中國文化薰陶及教育中成長的,中國文化背景深深地滋潤著我,在我作畫的時候是一種無意中自然的流露。」事實上,對一個完全投入繪畫的現代中國畫家來說,他的畫是否為中國畫,這已經是全不相干的問題了。至於那些畫家存心硬去做出東西方的綜合而終於不成的,以「畫家」而論,其本身就是失敗的。
至於朱德群的作品是否抽象,在畫面上看來好像是的,但是在中國傳統畫裡並沒有像這類的抽象藝術,因為歷來總是在形象的後面,或是在之外去表現出一個意思來。在所有視覺藝術裡,中國畫法是最富於抽象意味了,即使是一位才能高超的書法家寫一些空洞無意義的書法,也可被認為是十全十美的。只因為 「美」不僅是存在於形式上,而是存於形與其內涵的融合中,那麼,什麼是朱德群繪畫的內涵呢?這不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
唐朝的美術史家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曾寫過關於王宰的山水畫,說他畫山、水、樹、石,達到 「象外」「我們視覺所見的形象之外」,他的同時代的一位文學批評家司空圖在他的《廿四詩品》裡論到詩詞的雄渾至高境界「超乎象外,得其環中」一頗有道家思想意味。司空圖並談到「象外之象」,這就要全憑各人的幻想力和其學養程度去品味了。
如果讓我們來探討一下朱德群的作品在現代國際潮流中佔據何種位子呢?其答案很簡單:照樣的,在那潮流裡就找不出這樣的畫來。在本世紀早期西方的前衛繪畫如同燈塔的照明,吸引了不少遠東藝術家在它周圍旋轉,就像飛蛾圍著一支蠟燭打轉,終於撲向火苗而自毀,但是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而當今的世界,現代藝術已不是交聚在某一種傾向中,也不是局限在某種固定的分野裡,因為畫家面前擺著五花八門的選擇,他們可完全自由地洞察並吸取他個人所需要的,有人說亞洲的現代藝術家被西方天花亂墜的各式各樣的繪畫流派給震昏了頭。因為這些不同的畫派不是循序漸入,而是一股腦地倒個滿懷,當我把這個意念向朱德群提出來時,他覺得這倒並不是問題,他說一個真正有才氣的藝術家,只是去採取他之所需而完全忽略其他的。
朱德群極尊崇林布蘭特、塞尚及北宋古典寫實大師范寬,這些大師的作風與他的作風完全柑反,那麼是什麼使他從這些大師的畫裡引起靈感呢?當我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除了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完滿回答之外,也顯出了畫家本色地說:「我不擅於分析我自己的作品,我想要說的都在我的畫上吐露出來了。」即使他本人不能解釋他的畫,然而我確認由他的回答裡已透出來了,他是一位有涵養的中國人。
他剛到巴黎時與史達爾作品之柑遇,猶如觸電般的剎那間,成為了他繪畫發展上的轉唳點,使他擺脫掉物體的形象約束而由其中解脫出來,他很坦然地承了這份情。至於他對林布蘭特、塞尚和范寬的情感卻與他們的畫法以及他本人的畫全無瓜葛。我柑信,那裡所反應出來的是一種畫家之間特有的共通性:一個具有高度完整性的畫家並具有一種很強的全神貫注的才能特質,他在別人的畫裡也感覺出同樣的品質來。對一個中國人來說師承的精神力量是極其重要的,即或師生為時空所隔,它仍然存在。
對我盡心竭力所談及的朱德群繪畫,他會不會報之一笑呢?我想他可能會的,因為當我問他,你對你自己的畫有什麼想法?他回答說:「看一張畫就像聽音樂一樣。」然後就不願再加任何注解了。雖然這並不見得對所有的畫都適合,但至少對他的畫是真實的。那麼,縱觀朱德群神秘的藝術之幾個觀點,使我們理解之後,遲早一日,我們也應該就像畫家自己一樣,撇開意識型態,憑著我們的感性和直覺闢開一些道路直達其藝術的心源,在那兒遨遊而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