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邊境的單人飛行與潛航>
時空邊境的單人飛行與潛航
黃海鳴
前言:
在鄭麗雲2003年類似颱風衛星空照圖的《Farrera Earth 》系列中,可憐的陸地完全被水天不分的旋轉翻騰混沌所吞噬。2013年再度出現的類似系列,一片清澈平靜,並且更接近低空飛行的肉眼觀察,細節清楚並且是可觸摸的。
《金色沙洲》、《初露岬嶼》,應該是清晨太陽照在曾經被淹沒的沙洲以及岬嶼上的情景。荒涼中帶些許溫暖,但還保留災後人們所害怕的可疑線索,這些線索也曾經出現在1993年的《石版畫》中的荷葉及荷花上。
可以說2013年啟動了重要的轉折,因為之後的2014-5年間,鄭麗雲開始進入都會,和消費時尚世界連上關係;開始透過「花語」表現獨立自主女性的豔麗性感風采;才真正面對台灣雄偉的山川海洋、表明生態保育的意識形態;更明目張膽處理過去那個被掩沒的部分,並且似乎也在同時更明確定義足以掩沒真實的那個令人暈眩的紋路。
2014-5後繪畫作品中呈現的轉變:
一、 銀河彗星及海洋中的白花:
銀河系列經歷很多變化,2000年的《銀河》呈現大量星球脫離軌道亂竄狀態。在2005年的《天河》及2006年的《軌跡》中,閃亮彗星以更自主、穩健方式,以不同軌道在不可知的宇宙中航行,也很像超人在黑夜星空中孤獨飛行時所畫出的軌跡。實際上,鄭麗雲所畫的海面,比較接近能夠隨時變化的低空飛行的超人的視角,也只有他們超強又人性的眼睛,才能掌握辨識那麼鉅細靡遺包含強烈觸覺感的動態細節。
2013年的《遙寄》傳達被海隔離的親人間的思念,《星空》傳達孤島上的人與天上的親人間的思念。在2014年的《星河遙望》、《花影婆娑》,雖然還有遙遙或隔世的對話與思念,但雙方都在展現甚至炫耀各自的蓬勃生命力。同年的《一枝獨秀》,花被表現得更加真實、更有人味,並從繁華奢侈渾沌的都會環境中散發獨立的生命力,也開始流露女性特有的清純魅力。
最近2016年7月才看到的《野薑花系列》:雖然和前面作品有高度連續性,但是在清澈、清涼、純淨的山泉水中飛舞旋轉的野薑花散發著清新、潔淨、脫俗、愉悅,幸福的感覺,甚至能夠感受得到圓舞曲的旋律與節奏,以及擬人的花朵間的互動關係。
二、散發致命能量及魅力的巨大花朵:
鄭麗雲各時期的創作總是不斷地滾進轉變,在2010年的《輝煌》、《地與火》, 以及2012年的《炙熱》、《焰火》的脈絡中,烈焰來淨化傷痛。2014年又出現烈焰,卻以「Tango」為標題,於是火轉而呈現狂熱放任的激情。
在2014年《灼灼朱華》之後,花瓣中的火焰線條消失,鄭麗雲也開始描繪更為普普風格,以及充滿主動能量的艷麗性感花朵,例如:《灩瀲美人》、《嬌紅紫媚》、《仙履連芳》、《仙履連芳之一》、《仙履連芳之二》等,這些讓我聯想到在美國公速公路上各種爭奇鬥艷的巨大企業品牌標誌。
王哲雄老師提到這類花朵「都是以盛開的形式向她所崇拜的藝術家們獻上最誠懇的敬意。」鄭麗雲也表示:「花的花蕊由數個雄蕊圍繞著雌蕊,雌蕊象徵的是女性的力量,獨立、堅強地生存在由男性主導的世界中。」
不少當代女性主義藝術家使用類性器官圖像來宣告女性主體性,鄭麗雲所畫的很像女性性器官的花朵應該也有同樣企圖,不過她是透過向先鋒女性主義藝術家致敬的機會,含蓄地表達她的想法,以及含蓄卻充分地呈現她的完整主體性。
從直觀角度,這些花朵逐漸散發另一種在化妝品模特兒中常見帶有某些理性知性底蘊的性感魅力,甚至還有一些變成一方面散發原始妖豔性感魅力,一方面保持冷靜知性分析與控制力的食人花,例如就像2015年的《艾莉絲》、《亞伯利亞愛麗絲》等等。可以說,這些花具備美豔天王巨星及領導群眾的意見領袖的雙重角色,以及同時還保留了天生的自然野性能量。
三、雄偉溫暖與冰封嚴酷的雙重聖山意象:
1. 雄偉溫厚與充滿肅殺的聖山/魔山:
在鄭麗雲的創作中一直到2013年才出現陸地,《金色沙洲》、《初露岬嶼》表現的是海水逐漸下降後重新露出來的孤獨小沙洲以及孤獨小岬嶼。同年的《大地》、《微風》這兩件作品奇妙地傳達了許多小冰山緊緊地靠在一起的安詳,以及加上陽光照射就更加幸福洋溢的感覺。
2013年的《玉山清晨》,山腰處積著厚厚白雪,上方是堅如盤石卻同時散發溫暖沉穩能量的山峰。2014年之後的《祥和》也很類似,如排山倒海的連續山脊就好由同一塊大岩石所構成,在傍晚陽光照射下呈現一種奇特的穩重與祥和。另外《尊》和《峻》都從積雪及積冰中掙脫出來,《尊》呈現了一種不可冒犯的威嚴天神,《峻》則呈現了正在跟黑暗力量對抗,或者它就是令人恐懼的黑暗魔神。幾種不同甚至對立的特質的山峰,明顯的都被聖化或魔化。
2. 一些奇特現象的提問:
鄭麗雲所畫的山好像整座都被封在有稜有角的冰層裡面,並且在各個斜面上還細緻地描繪一邊溶解一邊再結冰的痕跡。另外,2015年《矗立》中的山,根本就是一座由海水結凍變輕浮出的小冰山。但是為數不小的山景,與其說它們是山還不如說群山又變成足以摧毀一切、吞噬一切的驚滔駭浪,在《晨霧》、《峰》、《春雪》等都有類似現象。
我們可以問:在山與海之間有無某種可互換的不確定性以及殘酷特質?我們可以問:不同季節中不同色彩的植物一起被封在半透明的堅實冰層底下,這是使用鄭麗雲獨門技法之後必然會造成的結果?還是另有用意?例如暫時馴服?另外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看鄭麗雲任何時期的海景總會覺得在漂亮的海浪紋路底下好像藏著什麼,同樣的結冰之後如同海浪的山峰山脈底下,更讓人覺得好像有甚麼巨大的東西埋在其中,那是什麼?
3. 冰封等待復活以及揭露的神秘世界?
2015年的《曙光》像是被冰雪或不明物質覆蓋的風景,奇怪的是底下隱約透出溫暖的光線,旁邊好像還有些白色霧氣。很像長年被冰雪封住的孤立家屋為準備早餐而從火爐中透出的微弱火光及細微的炊煙,或是很像冰凍的身體裡的心臟開始跳動。這曙光來自於自體發光,或是一種不明巨獸的死而復生的過程。最近2016年7月又看到幾幅類似的創作《曙光II》、《曙光III》。
四、熱海中的酒箱與現成物再造的系列:
1. 不斷逼近真實的海洋:
鄭麗雲畫了很多低空俯視並經美化過的海面,而在2014年《曄》、《曜》這兩件作品,較為寫實地表現黃昏天色漸暗時分的天色及海景。比較細節的觀察是,海呈現一種滿溢出來的奇特感覺,那是從超低角度看到的海,或傍晚漲潮時刻所看到的海?
同年的《眺望》也表現漲潮海水滿溢的感覺,《水天一色》,雖然使用俯視,因為過度逼近,給人海水已經淹過胸口的感覺。到了2016年7月我們終於看到整座山淹在水中的創作《紫斑蝶的故鄉》,水中緩慢的洋流讓所有細節都隨之緩慢舞動呼吸。
另外,《莫內與透納的對話》表現的更像傍晚氣氛沉悶、濃稠、昏暗、 詭異的城市邊界地帶的山、海、天連成一片的現象。問題是:此時人在什麼相對的位置?人海面上空?人在海與天的薄薄介面之間浮沉?還是人已經潛入海中?甚至碰到海底的陸地?或人可以自由地在海底、海面、天空間自由穿越?並且這個海水似乎已經被染上世俗紅塵的色彩與氣味,這類問題,其實在2015年的《引徑》系列中就能夠開始追問。
2. 作為奢侈商品的廣告?
在《引徑》系列中,鄭麗雲經常在淺色木製酒箱上先塗一些古典奢華空間的色調,然後再蓋上顏色較深、或較濃的酒的顏色,接著以慣用手法刮出海浪線條,於是海水變成香醇美酒。她總是把商標或文字處理得若隱若現,以及在某些厚塗的地方故意露出海水底下似有似無的橘黃燈光。因此給出的意象是:淹沒多年、已經被精靈附身的場所從陰冷深海飄浮上來,除了那些商標文字,有時還能看到沉在海底極盡奢華城市的某個宴會廳的燈光。
3. 作為末世大災難的警告
同一系列稍早有更多浮上來的物件沒有那麼高貴,例如在2014年《引徑》一件作品中,畫面被區分成海洋與陸地朗部分,藝術家用各種廢棄物碎片來拼貼成陸地輪廓。它一點也不詩意,一點也不浪漫,並且強烈批評資本主義的經濟操作手法已經對於土地產生致命的汙染。在這裡,她進行更頻繁的城市邊境飛行巡邏,並對與日俱增生態災難提出迫切的警告。
無疑在上面2.「作為奢侈商品的廣告?」中所提到的,可以被看作是加諸在高貴名酒的精緻巧妙廣告行銷手法,但有些酒是不可喝的、不吉祥的,陰沉腐敗的色調,以及浮出來的東西或是符號,更容易被解讀為多年前海水倒灌時沉入海底,之後又飄上來已經腐敗的高級奢侈品剩餘物。假如我們知道藝術家也將她的圖騰符號用在高級商品商標,我們就能體會,她的入世但又有堅持的特質,這也標示出這一類作品的可貴性。
以觀察轉變代替結論:
2016年7月剛完成的作品《牡丹》, 其中一朵大紅牡丹被放在完全不同的脈絡中,相對於以前被養在與世隔絕的大戶人家園林裡,現在毫無畏懼單獨怒放於一望無際的海天之間,讓人聯想到媽祖救苦救難的意象。《無塵》一朵巨大的複瓣白色孤挺花,在鉛灰色的星座符號背景中綻放開來。相對於牡丹,孤挺花沒有那麼富貴、地域色彩沒有那麼強烈,比起2014年象徵女強人的西洋花朵系列,她呈現某種樸素、厚實、大氣、包容、療癒、熱心公義、喜愛分享的新女性氣質。
一路發展,我們看到不斷滾進的發展與變化。到最後,照理應該給一個結論,因為她的身體上內化了許多非常異質的跨文化養分,以及高度的自省能力,我們更應該做的是耐心等待她不斷的創新、深化、擺動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