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毅和中國水墨畫的新傳統
李君毅和中國水墨畫的新傳統
李鑄晉 (美國堪薩斯大學美術史系名譽教授)
從上世紀的下半葉一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中國藝術的發展雖然顯得錯綜複雜,但也充滿著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一方面水墨畫的創作仍在延續,另一方面不少藝術家則嘗試新的表現方法;他們無論是從傳統國畫出發,還是走西方油畫或多媒體的創作道路,都開拓出各式各樣嶄新的風格面貌。隨著華人社會在世界政治和經濟舞台上的重要性日益增加,當代的中國藝術已備受國際藝術市埸和學術界的重視,這是一個值得興奮鼓舞的現象。
我以為中國藝術的發展趨勢,到了目前這個階段,應該可以看出主流和支流之分。中國藝術的傳統十分偉大,不但有悠久的歷史淵源,,而且每一個朝代都達到很高的成就。到了近現代,在西方文明的強烈衝擊下,中國繪畫開始出現不少新的表現手法和風格。其中所謂的現代水墨畫,既保留了傳統國畫的精粹,又受到西方藝術的影響而有創新的表現,可說形成了一個新的繪畫主流。劉國松無疑是這個新主流的開創者和奠基者,他沿用水墨畫的媒材,創造出富有時代意義的革新風格,使中國偉大的藝術傳統煥發新的光采。而在眾多年青一代的水墨畫家中,能夠真正繼承劉國松的創造性精神,兼容並蓄而融會貫通者可說為數極少,李君毅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
李君毅是劉國松在香港中文大學執教二十多年中,最為得意和最有成就的學生。他進大學後本來是學習生物化學的,到二年級的時候選了藝術作為副修,才有機會發揮他在繪畫上的過人天份。由於修讀劉國松任教的課程,得到這位名師的賞識和鼓勵,李君毅才轉唸藝術,並決心以此作為其終生追求的事業。在探尋中國繪畫的過程中,李君毅意識到每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獨立的性格特點和思考方式,絕對不應該依循別人的步伐,而必須找出個人的方向。這固然是他真正瞭解劉國松「先求異,再求好」的教學理論的真諦,也是其天資聰穎令他達到了一種佛家所謂「悟」的境界。李君毅比起其他的畫家更早完成他個人藝術風格的建立,他的作品截然不同於傳統筆墨的表現方式,而是利用機械化的方格排列來構成各種形象。這些格子猶如一塊塊的小瓷磚,集數百以至數千數萬而組成一個完整的畫面構圖,其設計佈局既井然有序,又嚴密緊湊。在表面重覆規整的格子排列所構成的寫實形象之下,假若細細觀察每一小格,其實都頗為抽象而呈現豐富精微的變化。我們可以從中領略到一種從統一中求變化,又從變化中求統一的對比關係,這正是李君毅藝術創作的一大特質。
李君毅不像一般的年青畫家,拘囿於老師的繪畫方式和風格;他吸收了傳統拓本的藝術形式,發展出一套屬於自己的新技巧,來完成其藝術中的方格構成。在中國古代的碑拓中,常見紀念文字或墓誌銘以方格形式排列成一個規整宏偉的結構,而由於拓本多採自日久風化的石碑,故常會顯露出石面粗細不平的斑駁肌理。為了達到相似的視覺效果,李君毅選用了吸水的軟木作為工具,切成小方塊後像蓋圖章一樣地蘸墨模印於紙上。在運用軟木方塊進行創作之時,他會不斷改變壓印的力度和方向,並且小心控制墨的濃淡乾濕,經營出變化無窮的各種形象,藉此他成功地創造了個人獨特鮮明的技巧特色。李君毅的作品雖然表現方法獨樹一幟,但他所要探討的人與自然世界的關係,則仍然承襲著中國山水的傳統。他畫中起伏的峰巒,遠觀仍不失其仰慕的北宋山水之雄奇壯偉和深厚華滋,然而近看竟頓成支離破碎的小方塊。根據他自己所說,這種細格分化的處理手法,其實是寄寓祖國山河的離析分崩。
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現代知識份子,李君毅對中國的傳統和西方的文化,都有深刻的體會。中國偉大的山水繪畫對他來說,既讓人嚮往那種逍遙臥游、物我兩忘的境界,卻又叫人感嘆此一傳統歷經千百年來文人畫家的各種表現,已變得因襲重覆而了無新意。李君毅雖然堅持使用中國水墨畫的媒材,但他卻要突破傳統文人畫不合時宜的思想觀念,因此轉而從一些歐美畫家的作品中找到新的創作方向。譬如德國的基弗 (Anselm Kiefer) 利用象徵性的手法隱喻對民族國家和人類世界的省思,就具有深刻的啟發性。他認為這種關注現世的精神是中國文人畫家所欠缺的,因而用其獨創的繪畫形式來表現同一情懷。由是李君毅的作品,可以說具有一種令人亦喜亦悲的力量;他把河山的壯麗、傳統的深厚、現實的矛盾與個人的憂思完全融為一體, 將傳統文人畫帶到一個簇新的、現代的、世界性的領域了。
現代的中國繪畫必須從傳統文人畫的桎梏中解放出來,採用新的表現方法以反映目前中國社會的轉變和存在的矛盾。李君毅的藝術並非背離中國傳統,只是捨棄了文人畫以筆墨為本以仿古為旨的表現方法,而另從傳統藝術的北魏碑拓和北宋山水出發,再參照一些西方繪畫針對現實的精神,結合而成他個人的風格。這種融會中西、貫通古今的藝術追求,在李君毅的創作中可謂表露無疑。他早期畫作的山水,表現出對現世和人生的觀照;他往往在壯麗的山巒之間,突兀地顯現一副猙獰的神像面目或巨眼,藉此反映對世間百態的冷眼審視。李君毅深入地探討人與自然的特殊關係,他畫中那雙犀利的眼神,凝視著靜謐的大地,彷彿意欲洞悉人間的一切苦厄,同時又隱喻山河遠看雖美,近觀卻已支離破碎。這批作品不但以碑碣拓本的形式表現祭祀哀悼的意味,同時用蒼穹天眼的象徵映襯人世長存的正氣,可說把傳統的山水繪畫轉化為一種包容古今,兼蓄中西的藝術新結晶。
從李君毅的藝術創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是一位極有思想的畫家。他一面吸收中國傳統藝術的精華,一面結合西方現代文化的因素,融會貫通而完成其個人的技巧風格和思想觀念。他更努力鑽研中西文化藝術和哲學思想,經過多年苦心的探索思考,逐漸建立起自己的一套理論體系。李君毅深深地認知到中國文化的現代轉化,自五四運動以來就一直陷入一種唯西方馬首是瞻的文化認同危機,無法建構起自主性的新文化傳統。他認為當代的中國藝術家,必須對傳統文化的精妙之處進行深刻的探討和重新的理解,再批判性地參照西方藝術的各種觀念技巧,來深化其創作的表現能力以至思想內涵。李君毅有鑑於此,於是毅然決定遠赴美國進修中國美術史,其博士論文便是專攻明代文人畫巨匠沈周和道教思想的關係,其後他在美術館的研究工作也是專注於明清繪畫。對於中國傳統文人畫的深入探究,使其近期作品富有更深厚的人文意涵,並且恰切地印證他所秉持的藝術觀點。
李君毅一直在作品中沿用碑拓啟發的方格構成,並嘗試通過碑刻文字的處理,來重新詮釋中國傳統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手法和美學思想。因此他把經典詩詞咏山吟水的文字,包括毛澤東的詩文刻在軟木上,再蘸墨拓印出各種具有照相寫實意味的山水圖像;其中最具特色而引人入勝的地方,是整個山水畫面的背景呈現出若隱若現的字蹟。這種效果可說是名副其實的詩畫結合,更勝古人融詩書畫印為一體的藝術追求。前幾年李君毅在劉國松的勸說下移居台北,到恩師的母校台灣師範大學教授水墨畫。他遷台後的創作量大為增加,而在題材的取用上則更為廣泛。李君毅新作中所描繪的松林或花卉,畫面碑拓的方格結構和其中密密麻麻的象徵性圖象,仍舊隱含他對現世的關懷和自身的憂思。他更深刻地進行一種對生命存在本質的探討,通過朝暮的更迭或榮枯的對照,來襯托出人世繁華苦難的虛幻無常,從而求得一種新的人生意義。這正是李君毅的藝術卓然有成並且最富價值的地方。
李君毅所獨創的藝術風格細密嚴謹而含蓄理智,外表上有傳統文人畫的清雋秀雅,內在的卻有他個人冷靜的深邃睿哲,足以啟發別人的反省和深思。這是其藝術創作與眾不同之處,完全是他豐富創造力的成果。或許有些人會認為李君毅的作品似乎太裝飾性和圖案化、太象徵性和文學化,然而這些成份都並非其藝術的重點所在。一個嚴肅而有開創性的藝術家,必須吸收寶貴的傳統,把握現實的人生,創造獨特的技法,追求宇宙的正氣,從而構成一種完美的結晶。李君毅的藝術發展已完全展現這樣的特質,他對中國水墨畫新傳統的貢獻是值得我們加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