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善惡纏鬥到純能量的翻騰交融?
從善惡纏鬥到純能量的翻騰交融?
黃海鳴 教授
法國國立巴黎第八大學美學:藝術的科學與科技 博士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經營學系系主任兼所長
前台北市立美術館館長
前言:
張振宇的新作一方面讓我一時不知所措,一方面也讓我接著很興奮,因為似乎碰到逐漸明朗的一種新典範。在這些可以稱為惡山惡水、如瘟疫般難以理解的毀滅性災難山水中,似乎交雜著另一種呈現純粹差異的剛烈能量交鋒交融的狀態。在傳統山水中不曾見過,既使在現代抽象水墨中亦不曾見到如此純粹且強烈的表現,但又好像在我們的前世就已經相識。
我所看到的作品大約可以分成幾類:第一類是個別取名帶有強烈道德情操的作品,第二類是具有明顯的鬼魅氣氛的「竹林系列」,第三類是同樣具有陰沉鬼魅甚至帶有冷酷殺氣的「天地正氣系列」,第四類「我山狂野系列」其中帶有某種質樸狂野、甚至是狂亂歇斯底里的難以定義界定的山峰波濤,並且不知不覺間已經轉為不同的境界,似乎已經不適合只用山水來命名,第五類是「得意忘形」的系列,我認為它是「我山狂野系列」的更形而上發展,但並不失與這個苦難世界的連結。
一、 幾幅個別取名的作品:
《千山萬水任我行》:一個天生不受羈勒的人,在日常言行舉止中很可能引來集體撻伐,但是畫中的主人翁似乎頗能忍受被集體排斥冷落的對待的。畫中整個大地都被冰雪封住,四周沒有人家、空無一人、能見度幾乎等於零,但是絕境中主人翁依然故我,走他的獨行路。
《胸中丘壑》:胸中丘壑在藝術的領域中表達創作時心中已把握到了深遠的意境,看似沒章法卻表達得淋漓盡致。胸中丘壑也具有看似輕鬆卻因充滿人生智慧,對於事物的判斷處置自有高下,並且笑談了無俗氣。事實上,胸中丘壑也帶有一些處在困境仍保持至高道德風骨。就畫面來說,整座山,包括天空都已經凍結,冰封的山中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但是扭曲掙扎的冰凍山峰本身散發強韌堅毅生命力,裡面呈現的不是困住人的冰山雪地,而是在冰雪中依然自身堅毅不移的擬人化的山峰,這個人不是小我的人,更接近某種神格化、魔格化的集體人或集合了所有正當性/邪惡性的體制。
不管是哪一幅,都以繪畫的手法直接呈現了最為冷酷的自然環境以及人在極端逆境或孤獨中仍不改其本性、死不放棄、死不妥協的堅忍特質。這兩件作品,都還是在強調個人風骨的面向。在某種程度上,借用中國北方嚴冬地景,不容易有台灣本土情境的直觀連結。相反的,接下來的「竹林系列」就更容易和本土情境產生更強烈的共鳴。
二、 帶有鬼魅氛圍的《竹林系列》:
在傳統中國水墨畫中,通常太過單一地以高風亮節來定義竹的屬性,但是不是還可以區分出“真與假”的高風亮節? 除了真假高風亮節的延伸意義,中國鬼故事也都經常以陰森竹林作為恐怖險惡情節展開的最恰當背景,在張振宇的竹林系列中是不是也包括這樣的複雜多重的意涵?
我大膽提出《竹林系列》帶有強烈鬼魅妖氣,並且還帶有一種直接的、身體的、疾病與髒的感覺。意思是說,竹林裡面有潮濕、發霉腐敗的東西。竹林中到處飄動、掉落、捲動、飛揚的莫名甚至是有毒的雜質,或是竹林裡面根本就流串著孤魂野鬼妖風妖氣。個別或集體的竹都像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活物,它們會在環境中各自生長,掙扎擠出自己的空間,或是依附在更大的群體之中。
有趣的是,在竹子之間可以分出兩類,一種是比較乾淨但寒酸落魄的竹子,透過白色較乾淨的雲氣而與其他比較髒的竹叢保持一定距離。從整體的關係來看,黑暗鬼魅的竹林包圍著中間一小叢白色的竹子,或換一個方式講,這一小撮潔淨落魄的竹子正要從黑暗鬼魅擁擠的竹林中區隔掙脫出來。這是一種特例?還是我的誤讀?或是還有其他的作品可以佐證?可以相互強化?在最新的展出作品中,見到了荷花的系列,出汙泥而不染還不足以形容實際的狀態,應該用在狂捲著妖風妖氣的荷花池中努力做最後的抵抗的遍體麟傷的荷花來描述。這是該就是《竹林系列》的最直接佐證、 延伸,它也給最近的創作一個道德意涵的定調。
三、《天地正氣系列》嘲諷封建正統的鬼魅山水:
我們對於「天地正氣」有一定的理解,但是在張振宇的《天地正氣系列》中,有許多山形顯得特別險峻,有些甚至可用猙獰、醜怪、陰森來形容。此外,陡峭山峰間經常有快速雲氣流動撞擊,也許用快速雲氣還不足以形容在那個位置氣候條件的嚴酷險惡,不用說修生養性,那根本就是人類無法生存的致命的環境。
那些流動的物質,不是雲、不是水,而更像山崩、雪崩、土石流,甚至有些快速流動撞擊的流體是有毒、會傷人的。有些山峰甚至還被土石流般強大能量給削除、 刮除。天地有「正氣」,這「正氣」指的是強大到足以摧毀堅固邪惡糾結勢力的恐怖力量?
這不像是一種天然的災難,再大的雨水也不可能這麼強,問題似乎是,這裡面是不是有一些道德的隱喻?具有強大毀滅性能量的這些白色噴射流體,到底是作為摧毀正向集體生命體的負面力量?還是摧毀邪惡陰沉的惡魔的正面的消毒力量?
這種到處串流噴射的超級能量,不像我們所認識的儒家的天地正氣,難道是傳說中的另外一種正氣嗎?「儒家有正氣歌,道門有天地正氣咒,今公開此咒,天地正氣、日月斗星、乾元亨利貞、青龍白虎、玄武奔腾、勾陳朱雀、八卦頒行、先天主宰、一氣元君、南宫敕令、五雷天尊、恭請伏魔感應天尊、青龍一閃、金鞭火焚、南宫吕帝劍擊奔騰、葫蘆發火、斬怪滅精、魈、魑、魅、魍.滅没無存、唵嘛呢叭咪吽、急急如律令。」這裡所說的天氣有正氣,難道就是這種道門的天地正氣咒、伏魔咒嗎?
有些山還能夠辨識類傳統的山形,有些山已經則已經潰不成形,從天上沖刷下來的氣體或是帶強大侵蝕力量的流體,如金鋼沙一般切削原本應該非常堅硬的岩石。在這個時候,山是不是山,水是不是水已經不重要,山水之間已經變成一種上頂住、撐住的力量,一種急速往下衝刷、墬落,摧毀力量的對質關係。甚至到後面連聖與魔的區分也都沒有意義了,因為這兩種力量已經絞為一體,成為一個不可分的強烈能量狀態。
四、 緊閉連結土地但又超脫的《我山狂野系列》:
反覆地看張振宇的作品,發現裡面有些矛盾衝突的部分,例如直接取名為《我山狂野》的作品就不完全符合上面的分析。於是我開始去讀藝術家本人所寫的手札。他說:「我在台中農村成長,大自然的神奇魅力深植在靈魂深處。現在看來故鄉淨土與樂園是我創作的泉源。活在農村與大自然中,質樸與熱情是人生必然的態度。現代都會,人的世界是世故、複雜、虛偽、冷酷的。我採用傳統中國文人的藥方──天人合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用這樣的角度來理解《我山狂野》這單一作品中充滿能量,但不失穩重、樸實、渾圓、親切、台灣味十足的群山時是貼切的。但是面對其他類似但又不同的作品中更加尖銳,動勢更加火爆、色彩筆觸也更加狂野的山峰,上面的這些鄉土的描述就顯得不適用。
在他的手札中有關「和諧與快樂」的兩段文字比較難懂,其中一段文字是:「整體感是洞悉各部因果、脈絡的智慧觀照。和諧就是整體的完美關係。在生命與藝術的探索中,和諧是我的終極關懷。依我目前的體會──涅槃就是和諧,和諧就是涅槃。藝術最高的境界是和諧;生命最高的境界是和諧;宇宙最高的境界是和諧。」另一段文字是:「憂鬱症-時代病─快樂是道德的!快樂是健康的!畫家不得憂鬱症。因為看是一種愉悅;畫每一筆都是某一種肯定。繪畫本質上是樂觀的。」
從實際創作來看,張振宇所說的「天人合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狀態,應該是一種符合他個人性格、純陽剛能量的極致動態。在畫《我山狂野》這單件作品時,山表現了全然正面溫暖,土味十足、牛味十足、重量十足、家鄉味十足的準寫實風格,如果要用這種表現來傳達後面所說的至高無上的宇宙和諧似乎還些力有未逮。似乎需要經過足以清除充滿罪孽的整個有形世界的大毀滅之後,充滿純淨大能量的新天新地才有可能出現,這在聖經或是在義大利未來派的宣言中都可以看得到。
五、還有待觀察研究的《得意忘形系列》:
《得意忘形系列》的系列大致可以分成三類:在第一類中,雖然有非常強大高速具破壞力的流體從上沖刷下來,但是質地堅硬結構頑強的山峰仍然屹立不搖,結構沒有損傷,其寫實形體也完全沒有受到破壞,這些是不是可以用得意忘形來做分類,我並不清楚。
在第二類中,顯然山的質地比較鬆軟,當更為強烈且完全沒有固定方向的激流到處沖刷,整座山簡直像同時被幾十顆炮彈擊中,從幾十個彈著點同時爆裂開,也許更像洩洪的強大激流在任何一個阻礙位置都迅速爆裂以及朝無法預料的方向繼續前進。實際上這樣的描述仍然不夠貼切,因為連堅實的山的固體形質本身也在這強大能量之下變成往各個方向爆裂的流體。
在第三類之中,山的堅硬實體完全崩解,並與強力的流體合成類似土石流一樣的濃稠毀滅性的流體。沖刷與被沖刷物已經和成為一個席捲一切無法控制的超級能量主體。所到之處無一倖免,幾乎呈現一種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而在兩件橫幅表現湍急海浪的作品中,我們似乎能夠在波濤之間隱約看到一些類似倒塌的大型建築物的痕跡,但是這兩幅也是他這一次所有創作中最為舒暢、平靜的兩幅,像是毀滅性災難後的雨過天晴。
結語:
我認為「得意忘形系列」包含了多重的含意。它和我們在一般半抽象水墨畫中所理解的得意忘形是不同的,它還包括了一種帶有懲罰性的自然災難的寫實表現,另外還有一種必須將一切醜陋虛假完全摧毀並沖刷入海,以便讓新天新地成為可能的一種潔淨的宗教意涵。
為何不能稱它為更加本質的山水意境?假如有所謂形而上到形而下的陰/陽的相生相剋的宇宙生成變化,那麼山水是否不過是陰/陽兩極動態關係的一種容易理解以及世俗的呈現方式?在極端激烈狂暴但又極端沉穩自信的山水中,讓人直接觸到緊密交織的道德、信仰、意志等力量的剛烈碰撞,並且也逐漸地從衝突悲憤情緒轉變成更為自身成立的宇宙能量衝撞轉化的過程。假如動力的宇宙不以山水方式呈現,它能夠以介於物質與音樂之間,區分又相融合的強大流動來呈現嗎?這裡似乎呈現一種宇宙精神體的自我辯證過程。它不會從此就一路幸福快樂,一定是反反覆覆的,最後出現的荷花系列證明了這一個頑強的特質。